談?wù)撋蚯诘乃紫纫喿x他對水墨說過的話。
沈勤不是藝術(shù)史家,不搞藝術(shù)理論,說的話也不算多,卻包含了對中國傳統(tǒng)與當(dāng)下藝術(shù)的一種有意思的觀察。本來,我覺得人們不必過度關(guān)心藝術(shù)家的個人言論,因為這些言論,說得好一點,表達了藝術(shù)家的思想,說得不好一點,跟胡說沒有太大區(qū)別。但沈勤的話卻不是胡說,他是有感而發(fā)。他也不是僅僅針對自己的水墨有感而發(fā),而是針對一個看起來非常偉大的傳統(tǒng)有感而發(fā)。
這個傳統(tǒng)就是元以來的“文人畫”。
沈勤說:“因為是文人,所以他們有理論;因為是身居高位,所以有影響。由他們的影響力去倡導(dǎo)他們的理論,在宋代不過是說說笑而已,但是書法終于與繪畫碰面了。兩個中國藝術(shù)史上最完美的門類—‘書法’與‘宋畫’的會合實在是中國藝術(shù)史上的悲劇!兩種極至的語言,寫實與抽象,將要在后代雜交成不倫不類的‘文人畫’。寫到這里,只想為中國繪畫致哀。”
也就是說,沈勤反對書法和繪畫互為彰顯的看法。照他看來,書法偉大,繪畫也同樣,但兩者各有各的審美歸宿,一旦人為走到了一起,就有可能書不成書,畫也不成畫。從這個觀點來看,“書畫同源”是有問題的,可這正是“文人畫”的最重要特征之一。于是,沈勤就把矛頭對準(zhǔn)了“文人畫”。他說:對于宋畫來說,“文人畫”其實是一種退化的結(jié)果! 其退化的表現(xiàn)有三:一,入元以后,漢人,尤其是南人淪為下層,斷了仕途之念,不歸隱也得歸隱,所以只好“逸”去了。這說明“文人畫”之“逸”,乃不得已而為之。二,宋有畫院,養(yǎng)著畫家,讓他們有時間發(fā)揮才華。及入元,沒了畫院,斷了生路,畫家無法精工細(xì)作,只好“寫意”了??梢娺@“寫意”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三,斷了生路的窮畫家買不起好材料,絲絹成了貴物,徒剩便宜的生宣,宋時所擁有的暈染之法無用武之處,唯有“寫意”可以勉強解決之,所以用生宣仍然屬于不得已而為之。“逸”不得已,“寫意”不得已,用“生宣”也是不得已,這“文人畫”,對比起宋畫來,不是退化又是什么?!
更有甚之,沈勤要顛覆“文人畫”對“詩意”的專有權(quán)。他說:絲絹上營造出的詩意是自然的,屬于視覺的,而在生宣上就沒那么容易營造詩意了。但是,“文人畫的畫怎能看不出詩意呢,為補上詩意的不足,干脆用熟練的書法寫上‘詩’,文人畫誕生了!”他又說:“宋時的畫是畫中有詩。此后的畫是畫中寫詩。”這個說法頗為大膽放肆,不以為在一張畫上題跋是理所當(dāng)然的,可以為畫增色。相反,畫的“詩意”原來是“寫”上去的,而不是原本就具有的。
沈勤的結(jié)論很簡單:文人畫是怪胎,怪就怪在一幅畫什么都有,先畫,然后寫詩,再然后蓋印,拼圖似的。一個畫家,先要有畫技,其次得有書法,再其次得會寫詩,再其次得會篆刻,合在一起,“詩書畫印”才能出來。沈勤懷疑,這樣一來,繪畫還能純粹嗎?
自從上世紀(jì)初陳師曾為“文人畫”辯護以來,其間雖然爭論不休,激烈言論時有出現(xiàn),有說中國畫要全盤否定的,有說中國畫陷入全面危機的,等等,但似乎還沒有一種言論像沈勤那樣,具有一種深沉的堅定性,通過拆解詩書畫印四者的關(guān)系來嘲弄這個傳統(tǒng)。也許他只是個畫家,也許他的言論只出現(xiàn)在自己的畫冊里,所以頗像“茶杯里的風(fēng)暴”,沒有適時引起水墨畫界的注意。在我看來,他的否定策略其實是頗有意思的,能引發(fā)人們的另類思考。
明白沈勤的言論,再看他的創(chuàng)作,對他的追求就有所理解了。在我看來,沈勤之所以如此執(zhí)著地反對“文人畫”,渴望回到宋畫上去,是因為,我猜測,在他內(nèi)心對繪畫有一種純粹性的要求。在他看來,宋畫正代表了這種“純粹性”。那么,他的這個“純粹性”又是什么呢?沈勤沒講,在我仍然是猜測,他指的是一種視覺性,一種純粹的視覺存在,沒有、或少有其它因素。
問題是,什么叫做“視覺性”?任何畫,不管它畫得如何,又不管它能否為人稱道,都是給人“看”的。從這一層面來說,“畫”都是視覺的。但是,如果我們愿意深入下去,我們又馬上發(fā)現(xiàn),同樣是“看”,有的“看”依據(jù)的是非視覺的概念,有的“看”則更多建立在對“視覺”的訴求上;有的“看”背后有一個文化排斥的傳統(tǒng),并有力地改造著觀看,有的“看”則包含了對觀看本身的推進。當(dāng)然,上述所說是一個復(fù)雜的文化-視覺現(xiàn)象,無法在這篇短文里描述清楚。我只是強調(diào),即使是在藝術(shù)層面上,也存在著對視覺的不同認(rèn)識,并由此形成不同的欣賞與批評慣習(xí)。
沈勤看重視覺性,希望減少呈現(xiàn)在畫面中的其它因素,這一特點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倒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如果不結(jié)合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他的言論的落腳點旁人一般是不容易看到的。而一旦看到他的水墨,明眼人就會知道,沈勤的目的是視覺。他對水墨的鐘愛,也和這種工具所可能擁有的在視覺表達上的優(yōu)勢與特點有關(guān)。在他看來,水墨必須具備一種完全視覺的功能,或者說,畫面中所形成的詩意,所包含的意蘊,所聯(lián)想的境界,都不應(yīng)該借助于文字,比如題在畫上的詩之類來達成,而應(yīng)該由自身,畫面中的所有因素,自然而然地達成。甚至,為了減少題詩的干擾,他干脆采用近似宋版刻本中的印體字風(fēng)格來題寫和簽名。一方面,這種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宋代的字樣能夠表達畫家對宋畫的尊敬,另一方面,這樣的字體也能破壞人們把他的畫輕率地和“文人畫”掛鉤的欲望。
不過,縱然如此,在我看來,沈勤的作品仍然散發(fā)著濃烈的金陵氣息,不夸飾,不張揚,懷舊,依戀小景,執(zhí)迷舊物。他的畫面經(jīng)營得非常小心。為了達到一種詩意般的視覺效果,他寧愿把筆意放小,擴大對墨性和水性的交互運用,而以淡墨為主,小心渲染,絕不多染多畫。他的畫意頗為寂寞幽冷,但卻不絕望肅殺。他的山水多以園林為對象,必要時還會加上明確的線條,以制造視覺的間隔效果。他的園林全是小景,一角一地,一汪水池,池中有隱約的墨荷。他筆下的瓷器更為孤獨,兀自站立,瓷表有淡青色的紋樣,也如自立般,散發(fā)著迷人的清光。沈勤有一部分作品畫在絹上,不用化墨,而只小染,其中那份孤清,那份自我,躍然畫上,揮之不去,卻又從不近前。近來沈勤大膽在所畫對象上創(chuàng)新,畫天上的飛機,以及飛機掠過時留下的光影。這一類畫用色大膽,構(gòu)圖奇特。看得出來,畫家想通過這么一種大幅度的改造,來突破自己向來所習(xí)慣的模式。我理解沈勤的意圖,但在我看來,他這一類作品尚在摸索當(dāng)中,不及其它作品那么具有深度。
從風(fēng)格來看,不知怎么,沈勤的藝術(shù)總讓我想起“東亞”,不僅是鄰近的日本,似乎還包括比日本更廣大的視域。前一陣子我到韓國,看到一些韓國當(dāng)代的水墨畫,不其然想起了沈勤。我不了解韓國的繪畫史,對他們的水墨畫更沒有研究過。對日本藝術(shù)也只是一知半解,徒有表面觀感。大概因為傳統(tǒng)隔離的原因,我對日本和韓國的水墨中所表現(xiàn)的“文人畫”因素是不以為然的,我只是把它們看成是一種中土風(fēng)格向外傳播時所必然呈現(xiàn)的變形。但這顯然也給他們帶了某種好處,那就是更加注重“詩書畫印”之外的東西。日本畫在經(jīng)過西方?jīng)_擊以后,已經(jīng)顯示出與以往不同的特點,即吸收了某種西式的寫實因素,同時又保留了日本的工藝特性。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刮進中國的日本風(fēng),其中就包括了東山魁夷的風(fēng)景藝術(shù)。他用日本畫方式完成的風(fēng)景,因為過于裝飾,很快就在中國美術(shù)界失去影響力。但他所畫的水墨,尤其對著黃山的寫生,自然清新,悠閑自得,既有水墨的淡雅,又有足夠的視覺觀察,顯然在中國種下了另一種可能性的根。我沒有考證過沈勤黑白水墨山水的來源,但我總在里頭看到一種微妙的東山影子。我不相信沈勤會在這個日本畫家身上獲得足夠多的資源,甚至我懷疑沈勤不會對日本藝術(shù),包括東山的風(fēng)景有更高的評價,但他的實踐仍然顯示出一種對本土傳統(tǒng)的游離。
從根本上來說,我覺得沈勤并沒有成功地從金陵出走,他的畫風(fēng)與趣味告訴了我這一點。但他又的確離開的這座六朝古都,搬到北方的一座城市去居住。沈勤不是北方趣味的支持者,對于北方而言,他屬于江南。但沈勤又從內(nèi)心對江南保持了強烈的批判懷。他居住在北方,致使他的批判性無從表達,只能進一步把欲望放在作品上。這樣一來,從趣味集團和居住地的雙重意義上,沈勤成了真正的流浪者,一個優(yōu)雅的、徘徊在北方和南方之間的寂寞人。
最重要的是,對于雙重游離的沈勤來說,他在沉默中反而能夠擦亮雙眼,把對視覺的訴求和對水墨的體驗揉合起來,從而成就了眼下的藝術(shù)。從這個意義來說,沈勤的藝術(shù)是視覺化的,又是水墨化的;是雅致的,又是具體的;是詩意的,又是僅靠對物像的體認(rèn)而達成這詩意效果的。這就是沈勤,一個對宋畫滿懷尊敬、對視覺耿耿于懷、對“文人畫”的恨愛交加的、游離于種種趣味集團、甚至遠(yuǎn)離原居住地的異地閑人。他的藝術(shù),全和這些因素聯(lián)系在一起,密不可分,渾然一體。
2006-11-北京-廣州-北京
【編輯:大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