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云鵬很早就對電視有興趣,還90年代末,他的油畫就以電視為題材。這個題材包括兩方面的表現(xiàn),一個是電視的環(huán)境,具體地說是電視機的環(huán)境,一般是把電視機放在日常的,甚至是破舊的室內(nèi)環(huán)境中;另一個是電視的內(nèi)容,也就是電視的圖像,這些圖像一般是政治性的(這與他后來的影像有關系)。當時他的手法是略帶表現(xiàn)主義,畫得比較輕松,但無明顯個性。前兩年看他的作品,他還在畫電視,但手法有很大變化,寫實的技法非常純熟,畫幅超大,每幅畫都像標準的學院風格。環(huán)境也有了一些變化,不完全在室內(nèi),而是在街道胡同的某個地點透過窗戶和門口看到室內(nèi)的電視,而且這些環(huán)境仍然是陳舊的貧窮的。翁云鵬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有這種變化,是有意的還是無意識的,是追隨市場的潮流,還是原創(chuàng)的動機?我當時對他這種完全的寫實提出了批評,我認為如果循著表現(xiàn)主義的路子往下走,他在風格上可能有更大的突破?,F(xiàn)在看來,我的批評有誤。
一種絕對的寫實意味著對自然的逼真模仿,早在柏拉圖就對模仿與仿真進行了區(qū)別。自然是理念的顯現(xiàn),真正的模仿不是徒有自然的外表,而是追尋顯現(xiàn)于自然的理念。仿真是對自然表面的復制,而且還是復制的復制。這種區(qū)別猶如藝術與工匠的區(qū)別。在歷史上,仿真一直不進入藝術的視野,然而在今天,伴隨著“真實”可靠性的動搖,伴隨著視覺新科技的大量介入,越來越多的仿真形象融入日常生活,相伴而來的仿真的變形最終被認定為“藝術”。歷史上的仿真就是學院主義,失去了精神的古典藝術就是逼真的模仿,就是學院技術的無意義的復制。我把翁云鵬后來的油畫看成一個寓言,他試圖在逼真的寫實中尋找仿真的等同物,一個如實的環(huán)境如同電視的圖像,都是仿真的虛構。在他的畫中,電視機占有重要的位置,偶爾出現(xiàn)的電視圖像可能有某種暗示,但真正的含義還在于電視的世界與現(xiàn)實的世界的關系。仿真的寫實(我相信他的寫實也是來自圖像)也是真實的虛構,但是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虛構的意義會被仿真(寫實)的技術所掩蓋,就像翁云鵬的油畫一樣,觀眾可能會被精湛的寫實技法所迷惑,而忽視其內(nèi)在的含義,甚至畫家也會在這個過程中迷戀自己的技法。在翁云鵬的畫中,電視是一個仿像的符號,它所指示的內(nèi)容在寫實的虛構。他后來的作品,即影像作品,則是直接展示仿像的內(nèi)容。
之所以將翁云鵬的繪畫與他的影像相聯(lián)系,是因為他的影像作品有一個獨特的角度,即真實的再現(xiàn)。直接面對自然產(chǎn)生的圖像,稱為元圖像,元圖像為我們提供了真實性的證據(jù),通過元圖像對自然的“復制”,我們相信自然的真實存在?,F(xiàn)實顯然比自然復雜,通過圖像所展現(xiàn)的現(xiàn)實中的事實,同樣使我們相信事實的真實存在。正如翁云鵬的繪畫所暗示的,電視機里面播放的真實并非真正的真實,而身處真實空間的人們很容易根據(jù)真實生活的經(jīng)驗認同圖像的真實。比如,廣告的圖像本來是作為營銷的策略,但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圖像等同于產(chǎn)品本身,在廣告?zhèn)卧斓恼鎸嵪逻M入營銷的圈套。翁云鵬的影像正是來自這種仿像的虛構,而且是以紀錄片為素材。記錄片是以教育或娛樂為目的的整合和解釋事實素材的電影,現(xiàn)在還要包括電視,而且我們更多地是從電機上接受記錄片。紀錄片為我們提供事實的真相,不管是歷史的真實還是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如實地記錄和還原真實的現(xiàn)場使我們相信事實的真實性。在翁云鵬的展覽的開頭,在一個基督的形象上面寫著“這不是真的”。直接記錄事實的元圖像都“不是真的”,翁云鵬要向我們說明什么?不知是不是巧合,當他說這是“景觀社會”的時候,是否意識到景觀與上帝的關系。“與上帝之城異曲同工,當今資本主義世俗基礎已經(jīng)將自身分離出來,在茫茫的總體性景像群中建立了一個同樣虛幻的景觀社會。”“它意味著,存在顛倒為刻意的表像。而表像取代存在,則為景觀。”(德波:《景觀社會》(中譯本),2003,p10)。而今的上帝之城則為自然與現(xiàn)實,自然離我們遠去,不僅自然本身在遭受破壞,還在于我們對自然的體驗來自圖像,來自旅游指南和照片的傳播。盡管自然是真實的存在,但對我們(主體)而言,它是被景觀所選擇和指定的,是不真實的。同樣,現(xiàn)實也是如此,如果現(xiàn)實是上帝之城的話,景觀則為現(xiàn)實的顯現(xiàn),但是被刻意顛倒的顯現(xiàn)。
翁云鵬的作品很能說明這個過程。如前面所說,他的繪畫力求實現(xiàn)真實的再現(xiàn),但這種再現(xiàn)不對自然的直接復制,而是根據(jù)照片來復制的。照片的真實性似乎無可置疑。但是他從視頻圖像上發(fā)現(xiàn)了更有趣的東西,也就是他的畫中的電視機所呈現(xiàn)的東西,本來他是想讓生活的現(xiàn)實與電視的虛幻相對比,但他從電視上看到比自然的真實更加豐富、復雜和刺激的圖像,而且它們都指示著真實。本來他是為他的繪畫拍攝生活的照片,即用照相機收集素材,現(xiàn)在他是從電視中拍攝。他的作品都是用相機對著電視拍攝的,他像一個攝影師一樣,不過,不是拍的客觀對象,而是電視圖像,即復制的復制。他每天坐在電視前面,相機就在手邊,電視播放的是影碟,從故事片到紀錄片,從連續(xù)劇到時事新聞,只要看到有意思的畫面,就對著電視機拍攝下來。久而久之,竟拍下十幾萬張圖片。翁云鵬說他是一個攝影師,不過是拍攝媒體復制的客體。他首先還是畫家的眼光,是要從媒體圖像中尋找適合繪畫性的東西。現(xiàn)在作畫都是畫照片,這是公開的秘密。畫肖像就是找個美女拍幾個角度,一番精雕細刻,就是新古典;畫風景就是到荒郊野外拍幾張照片,甚至到網(wǎng)上down幾張江南水鄉(xiāng),塞外風光。如果是風景照片的話,繪畫的復制還可以使風景畫獨立地存在,因為風景畫從來就沒有實現(xiàn)過如實的寫真。翁云鵬的圖片主要來自紀錄片的“截圖”,雖然是從繪畫的興趣出發(fā)從中尋找“畫點”,但吸引他的往往是那些與真實性相關的畫面。一個事實在敘述的過程中,由于語境的關系,我們被引導到一個虛構的真實空間。畫面總是給我們提供一些真實的東西,真實的人物、真實的現(xiàn)場、真實的活動,歷史似乎就是這樣,如同翁云鵬展出的一張圖片《你們應該享有自由的權利》,一個站在軍車邊上的士兵,為一個玩耍的孩子撿球。孩子在戰(zhàn)火中游戲,進行戰(zhàn)爭的人告訴他這是自由的權利。你完全可以相信圖像的真實性,但事實是無能為力的,因為支配事實的是另外的東西。另一張圖片《在意識形態(tài)的世界里》似乎為前一張作了注釋,一個頭上纏著繃帶的男孩,絕望的眼神看著遠方。“在意識形態(tài)的世界里”是畫面的字幕,似乎是說明孩子是意識形態(tài)沖突的犧牲品,但藝術家的截圖卻可能是說明這個圖像本身就是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因為我們并不知道事實的真相。翁云鵬說,圖像看得越多,越覺得可怕,觀眾從媒體獲得知識和認知,媒體又在導向之中,我們分不清哪是導向哪是真相,但我們又被強制性地把導向作為真相來接受。
有兩個重要的途徑,作為虛構的真實的再現(xiàn)支配我們對真相的認知。一個是圖像的閱讀成為我們獲取信息和知識的基本方式,并成為習慣滲透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一張新聞圖片,題為《被侵略國家應該節(jié)制》,是美國的總統(tǒng)候選人在發(fā)表演講;與之并置的另一張圖片是《美國從不侵略開著麥當勞的國家》。兩張圖片放在一起似乎很搞笑,在圖像上兩者沒有任何關聯(lián),一個是電視新聞的截圖,一個是電影的劇照,但字幕卻暗示了一個共同點,即侵略的合法性。路易·阿爾杜塞說大眾傳媒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國家機器”。電視,被國家和大企業(yè)所控制,造成一種新殖民主義,一種內(nèi)部的殖民主義,公眾被愚弄和控制,不是通過武器,而是通過鮮艷的、偽造的世界圖畫。但是,公眾對圖像-真相的認知并非直接來自大眾傳媒-意識形態(tài),而是來自圖像-日常生活。在當代社會,電視成為最主要的娛樂方式,而廣告則是最主要的消費方式,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形成圖像的閱讀與接受習慣。在翁云鵬的整個作品中,紀實的歷史、政治圖像與娛樂性的影視節(jié)目(他很少涉及廣告)反復交錯,在圖像的可讀性上它們似乎是一個平臺,然而正是后者決定了前者的閱讀,大公司提供娛樂與廣告,意識形態(tài)則利用這種閱讀的習慣操縱真實的偽裝。
第二個問題是文字。剛開始翁云鵬關心的是圖像,尤其是視覺的效果,后來發(fā)現(xiàn)附著于圖像的字幕與圖像有一種獨特的關系,文字本來在說明圖像,但是在截圖中,文字與圖像往往是錯位的。這樣的情況在翁云鵬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如《“我們除掉了薩達姆……”》,畫面上是一個老太太,這句話好像是她說的,但是她怎么能除掉薩達姆呢?我們不知道這個圖片的上下文,僅看圖片與文字的這種匹配,就覺得十分荒誕。實際上,沒有文字也就催生不出他的作品。文字像嵌入圖像的標題,但與圖像又不相干,它不是圖像的意思,卻又引導觀眾對圖像的閱讀。??略?jīng)分析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的作品《這不是一個煙斗》,??抡f在煙斗的底部和一行文字之間有一個中間地帶,這是文字與圖像難于重合的一個空白,如同人類的概念(知識)與事實不能準確的對應。人類的知識形式經(jīng)歷了從口頭到形象,再到文字的過程,到當代社會似乎又回歸圖像。圖像能否代替我們原來所創(chuàng)造的那么多的概念來再現(xiàn)事實嗎?實際上是不可能的,我們?nèi)匀灰劳写罅康奈淖謥碇匦陆忉寛D像。文字與圖像之間的空白就是權力。另一件作品《中國政府為了保衛(wèi)祖國進行了英勇的斗爭!》,畫面上是兩個看電視的老人,老婦人在茫然地看著,老頭則睡著了,字幕顯然是電視播放的聲音,這樣嚴肅的節(jié)目在他們看來卻很無聊。文字的嚴肅性與觀看者的無聊形成鮮明的對照,無聊的原因(電視的內(nèi)容)卻沒有顯現(xiàn)出來。實際上,翁云鵬的大多數(shù)圖片都具有這樣的性質,文字與圖像的關系就是兩者之間的矛盾。我們看他的作品覺得非常有趣,就因為這種矛盾。一個圖像是真實的再現(xiàn)或復制,而文字卻可以任意地解釋圖像,在文字的作用下圖像成了表征。支配文字的是權力,權力也同樣支配了圖像。
翁云鵬為我們提供了有趣的圖片,圖像已經(jīng)構成了我們的第二個客體世界,他在這個世界中漫游,重新發(fā)現(xiàn)了圖像的意義,他的工作不僅說明了客體對我們的建構,還指出了這種建構的不合法性,因為客體本身也是被建構的。不過,藝術是要欣賞的,即使是影像藝術,翁云鵬的作品畢竟不是理論,但像他那樣如此深入地體驗,并把這種經(jīng)驗輕松地告訴我們,卻不是任何理論能夠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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