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行為表演展示藝術觀念
范迪安：英文中有兩個詞可以和“行為藝術”對應，“ACTION ART”和“PORFORM ART”(“表演藝術”的意思，但通常譯成“行為藝術”)。西方大概從20世紀二十年代開始，就有一些藝術家用一種行為的或表演的方式展示他們的藝術觀念，在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大版塊里，行為藝術確確實實是它的一支，或者說是它的一種脈絡。
行為藝術不等于過激
王璜生：行為藝術我認為是一個藝術形式，正如油畫、國畫、版畫，在任何一個藝術種類里，都會有做得非常好的作品，也會有非常糟糕的作品。我覺得許多人在談行為藝術的時候，往往把行為藝術簡單化地歸結(jié)為一些過激的作品，觀眾在欣賞行為藝術的時候，往往被引到過激的方面上去了。去年我們在搞廣州藝術三年展的時候，其中我們選擇了張洹的《十二平方米》這樣的作品，它是用人的身體去感受跟一個社會環(huán)境、自然環(huán)境的一個矛盾，提醒這個矛盾，有別的藝術方式不能取代的意義和效果。至于對“鉆牛腹”、“吃死嬰”，我個人也非常反對這樣一種過激的行為藝術，而且這種行為藝術可能也觸犯了某種法律上的條文?！ ?br />
一切從身體出發(fā)
汪民安：從哲學史的角度來說，“身體”的概念在黑格爾那里基本是不存在的。“人”的定義是指人的精神、靈魂，從柏拉圖、黑格爾開始，就是把人的身體和主體對立起來。到了尼采那里就有一個根本的轉(zhuǎn)折，他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話：“一切從身體開始”?！ ?br />
在尼采之后，法國哲學家?？聦ι眢w作了進一步的研究。?？略凇缎允贰分姓J為，身體是可以被反復塑造、鍛造的，身體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樣是一個穩(wěn)固的本體。施虐—受虐游戲跟正常的性行為快感是不一樣的，它首先是巨大的疼痛，鞭抽、蠟灼，巨大的疼痛狀態(tài)慢慢過渡到平穩(wěn)的正常狀態(tài)，然后從正常狀態(tài)到快感狀態(tài)，最后的就是快感的顛峰。?？掳l(fā)現(xiàn)，這種快感比正常的快感時間長、反差大，樂趣就更激烈。這種行為是跟異性戀的生殖器行為無關，是一種反生殖器的行為，是多元的，可以在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每一個點獲得快感，這遠遠超出了異性戀行為某一個點某一局部的快感。?？乱虼说贸鲆粋€觀點，他認為身體是破碎的，散亂的，無中心的，因此它就可以改裝，重組，重新的拼貼。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很多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 ?br />
中國從五四以來，就是一個不斷重組身體、改變身體的過程，新文化運動很大意義上是身體的解放。(鼓掌)
許子東妙手拋三問
許子東：我有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行為藝術是不是一定要反道德跟違法？什么叫藝術呢？藝術就是陌生化。魯迅寫：“我家后院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這句話是廢話，廢話就是陌生化，就是打破我們對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晌覀兩瞵F(xiàn)實中所有熟悉的行為都受到道德習俗的約束，因此我們今天沒有一個不穿上衣來到這個地方，雖然不穿上衣并不是違法的。假如有人不穿那就很陌生化，對不對？也許我們就認為他是行為藝術的一部分。比如我剛才看到的那幅畫，那么多女的疊在一起，如果派出所看到，肯定會過來干涉。 (李公明：那是男的，不是女的。)
許子東：男的也會干涉。會不會干涉？也會吧，因為會有很多女的圍著看嘛?！?聽眾哈哈大笑) (李公明：有兩個女的。)
許子東：那更不得了。(聽眾哄堂大笑)所以《水滸》要改成《105個男的和3個女的》。我的意思是說，怎么樣才能既不違反習俗不違法，又能夠讓我們的生活陌生化呢？這是行為藝術的一個絕大的挑戰(zhàn)?！ ?br />
第二個問題：行為藝術怎么展出？我很想看一次行為藝術，但他們沒有固定的時間，也不知道他們在什么地方演。剛才教授告訴我，他們通常是即興發(fā)揮的，還不能夠說兩點有一場三點有一場，那樣就是演戲的。我怎么等呢，幾點開始？誰是觀眾？在什么場合？我舉一個例子，我有一次在美國，我讀的學校，跟汪暉他們一起吃午餐，突然有一群男的追著一個女的出來，把女的按倒在地上，然后撕女的的衣服，真撕啊，好象輪奸、強奸，一霎那，我覺得我應該做英雄了，但我猶豫了一下，我擔心那些男的會不會有刀。就在我猶豫之際，看到許多人不去救，這時我才領悟到：喔，行為藝術。這是我唯一一次碰到過的行為藝術。所以我想知道它在技術上是怎么運作的。
第三個問題是，藝術獨創(chuàng)?？墒切袨樗囆g好像挺容易模仿的。像剛才講的假強奸，好象下一次也不用花什么大本錢，只要有個女的配合一下，我們也可以來那么一下。這么容易被模仿的東西，藝術性應該如何保證？ 張檸緊接答三問
張檸：我也談三個問題。與這個命題相關，我給出我自己的答案，就是：藝術大于行為。這個行為理解為日常行為，就像文學里的語言，語言與文學是矛盾的。一個人的一生的日常行為可能是少得可憐的，但人的身體的潛能是巨大的。而功利主義的想法和日常生活對我們的限制，使我們對我們身體的功能的認識是相當渺小的，但是藝術就不斷地擴大我們對自己的身體的認識。所以，藝術是大于行為的。既然藝術大于行為，它必然跟這個行為發(fā)生沖突。
藝術有沒有底線？
這個底線就是社會、倫理道德對它的限制，在傳統(tǒng)文學藝術概念里，它就是不認同于日常世俗生活的底線，藝術才產(chǎn)生了。否則，藝術還有什么必要呢？藝術產(chǎn)生的前提就是它不認同于道德規(guī)范、社會規(guī)范對人的行為的限制?！ ?br />
第三，今天的藝術已經(jīng)發(fā)生巨大的變化，各種藝術門類都各有一套符號規(guī)范來界定它是不是美，是不是經(jīng)典，各個門類都有經(jīng)典放在那里，讓你從小學習、模仿以后再創(chuàng)造，這些藝術要素是規(guī)范藝術美學的標準。在這個機器復制時代，這些標準已經(jīng)喪失了意義了?！ ?br />
譚運長戲說“看不懂先發(fā)”
譚運長：去年，當代藝術十年展，我對一個作品印象深刻。從走廊走進去，走廊上畫著很多很多人像，一直走進去，到了墻上，又有很多人頭，上面寫著一句話：請往前參觀。往前走了幾步，有一個投影把我的頭像投到墻上去了。剛才許子東講到獨創(chuàng)性的問題，我覺得這幅畫，從構圖到結(jié)構和其他的都是不一樣的。我當時帶著我的小女兒來美術館，開初她很失望，她沒有看到可模仿的東西。但她對這作品很感新奇，因為她看到墻上自己的影子?！ ?br />
廣州市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他有很大的包容性，省委提出要建設文化大省，“有容乃大”嘛。一般的廣州市民對于藝術的探索應該更容易接受。廣州有個《花城》雜志，凡是藝術上有探索性的東西，先發(fā)表了，批評也好，表揚也好，哪怕編輯自己看不懂。這個就是有容乃大嘛。美術館也是，先把它展出再說，然后再來討論它行不行好不好。有人問“藝術可不可以亂搞”，我說藝術可以亂搞，但亂搞的不一定是最好的藝術?！ ?br />
我認為藝術上有容乃大的時代是上個世紀初的巴黎，就是畢加索出現(xiàn)的那個環(huán)境。畢加索的藝術就是亂搞的，但是巴黎市民有人花大錢去買呀。但也有市民很討厭，因為我們一般看到的人體都是完整的，但畢加索的人體都是斷手斷腳呀。當時有一幫人在巴黎真是亂搞，還有馬蒂斯，兩個人比賽誰亂搞得厲害。但是巴黎真的是容納了很多很多藝術家，海明威，還有亨利·米勒，他作品現(xiàn)在看來還是亂搞。《北回歸線》里有一個情節(jié)，他想像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一個貴婦人參加的沙龍，銀質(zhì)餐具端上來一個東西，點上蠟燭，一揭開，里面是大便。誰能想像這樣的作品？這就是亂搞的作品，如果按美學的觀點來看的話。但亨利·米勒就說他要朝美學的褲襠里狠狠地踢上一腳。我本人也比較接受傳統(tǒng)的藝術作品，比如《草地上的午餐》這樣的作品，但是畢加索的作品反正有人喜歡，我不喜歡沒關系，我們先把它發(fā)表出來再說，雖然我還是認為莫奈是大師，畢加索不是大師?！ ?br />
許子東窮追“亂搞”論
許子東：剛才說你投進去以后這幅作品就改變了。這個也許對我剛才提的問題是一個答案，就是說如果每一次模仿里如果都有自己投進去，就是獨創(chuàng)，但也容易走向庸俗化，怎么區(qū)分中間的界限？你講的另一個我有點害怕，難道《花城》是這么辦的嗎？他們編輯看不懂就先發(fā)了嗎？
這樣的話，下次我也投稿了?？床欢拖劝l(fā)？關鍵是你在這里有個轉(zhuǎn)折：因為它是藝術嘛。問題是誰有這個權力？看不懂就發(fā)，它這個權力就濫用了。美術館里放一個什么東西，放一個老鼠夾子，我也會仔細端詳?shù)?，為什么？因為相信美術館的名聲，因為我相信他們一定有道理，可要是你們要像他剛才說的看不懂先發(fā)了再說，咱們以后再不看了。所以，關鍵在這個地方：怎么判斷它是藝術？后來你又講了“亂搞”，那個“搞”字更讓我可怕了，首先這個“搞”字是現(xiàn)代中文的一個墮落，這個“搞”字不能亂講的，它有特定含義的啊。
而且你還“亂”。我是做文學的，我對文字比較敏感?！ ?br />
畢加索我是崇拜的。我同意你剛才講的那句話。我?guī)遗畠喝ノ靼嘌揽串吋铀鞯漠嫞赐炅宋遗畠赫f，晚期的畢加索我會畫，早期的我學不會?！ ?聽眾哄笑、鼓掌)
范迪安：剛才許先生提出了三個問題很有意思。他提出問題想要得到答案，但答案就在他的問題里。對于當代藝術，首先有個見仁見智。每個人的文化經(jīng)歷不同，人生經(jīng)歷不同，對藝術品鑒賞能力和角度也不同。當代藝術首先應該允許多解?！ ?br />
【現(xiàn)場問答】不速客登臺表演:
聽眾一：大家好。(走到各位專家座前逐個鞠躬、握手)
范迪安：他這個行為就是在做行為藝術，我也可以拒絕跟他配合?！ ÷牨娨唬鹤鳛楫斒氯耍腋媪嗣佬g館，所以我發(fā)言是應該的。有藝術家說：沒有誰是藝術家，也沒有誰不是藝術家。
一位“大腕”說：藝術可以亂搞。這是對藝術的犯罪?！ ?此人邊念講稿邊脫掉了上衣)
陳劭雄：蘇堅在我們學校讀過書，但我覺得任何教育都會導致各種結(jié)果。但是我看到蘇堅那樣子我覺得挺難受，咱們別逼他了，他快失去理智了?？赡苣阕约簩δ阕约旱男袨楦械胶芟硎?，但出于師生之誼，我還是為你的行為感到羞恥。(聽眾熱烈鼓掌)
藝術還是有底線的
聽眾二：我想問遠道而來的許先生，您對剛才的一幕有什么感想？
許子東：剛才那個不是排好的?。縿偛拍莻€不是你們策劃好的?。?聽眾聞言爆笑)我失望了。我以為你們在講行為藝術，馬上就來一個。那是真的發(fā)言啊？哎呀。不過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來回答剛才提出的問題。行為藝術不能無法無天，不能觸犯刑律。假裝強奸可以，真的強奸當然不行。這個例子說明行為藝術有時候是挑戰(zhàn)道德挑戰(zhàn)世俗規(guī)范的，但是另外它有另外一大套形式在另外一個方向起作用，也就是說藝術你盡可以去突破，但公安仍在執(zhí)行他的法，你沖破了他的法，他來管。而藝術你不用理那么多。這應該不矛盾。你真的侵犯到別人，讓人家不舒服，在座的女生就可以告你性騷擾，你這個可以入刑事罪。現(xiàn)代社會是分不同的領域，藝術家管藝術，公安管公安的，政治家管政治的，這樣理解比較合理?！ ?br />
“行為藝術學”該學什么？
聽眾三：假設一間大學設立行為藝術學的話，那么應該教導學生學什么？行為藝術的好壞標準是什么？ 許子東：這個問題非常有意思。第一個直覺反應是，如果我有一個朋友，我一定勸他別去學，他要去學的話，他要周末回家，我就不知道該怎么對付他了?！ ?br />
大家明白？他是職業(yè)學行為藝術。這種先鋒藝術最好業(yè)余做，做到職業(yè)就完了，研究透了就扼殺他的自由精神了。就像我們中文系不能培養(yǎng)作家，我們老是扼殺掉作家。但是行為藝術假如真的，行為藝術就是在這么多的知識結(jié)構中找隙縫。上品就是找隙縫，下品就是胡鬧，亂搞。那個上品找隙縫，你要拿個學科把它鑒定住，等你這個學科建立了，行為藝術就完了。
【編輯：姚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