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織物締結(jié)和過去的關(guān)系,但是沒有陷入懷舊,從縫紉這種世俗女子的長期勞作中,她編織出與今天世界的無形聯(lián)系。
金守子(Kimsooja)走在孟買街頭和幾個貧民窟的時候,第一次看到了在世界其他任何城市從來沒有見過的情景。孟買街頭就像一個生活的舞臺,人們在那里做飯、吃飯、洗澡、睡覺。她拍照片和錄像的時候是清晨六七點鐘,睡在街頭的那些人開始慢慢醒來,他們刷牙洗臉做早餐,準備送小孩上學,每一個通常發(fā)生在房屋底下的日常場景公開地在街頭進行著。
有些人還在蜷成一團地睡覺,身邊的木柜和掛在墻上的塑料袋應(yīng)該是他們的全部家當,木柜里裝著幾個鋼精鍋和塑料碗。街頭的垃圾就在身邊,還有幾個廢棄的藍色塑料油桶。他們還在熟睡中,整個人裹在那些鮮艷又污穢的方格布里,看起來像裹尸布一樣。
有一個視頻是在一家叫Dubica的洗衣場里拍的,這些傳統(tǒng)的洗衣場仍然在孟買市中心存在。洗衣工們看起來完全把自己獻身于這項工作,每個人站在一個沒膝的水槽里,提起一大把衣服,好像彩條的拖把,在石板上摔打洗刷,水花四濺中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在印度教文化里,種姓制度中最低等的“賤民”要為所有的人洗衣服。他們整整一生都在洗衣服。這是一種具體的儀式,凈化自己的因果報應(yīng),償還他們的業(yè)(Karma)。
正在北京常青畫廊展出的《孟買:洗衣場》是金守子的第一次北京個展,孟買街頭的照片對面掛著各個國家的衣服,這種狹長通道的展示方式是和貧民窟里的胡同有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那些人擁擠的家里甚至沒有足夠的地方掛衣服,花花綠綠的衣服都是掛在屋子的外墻上的。
今年51歲的金守子出生在韓國大邱市,現(xiàn)在住在紐約,對這位如今在全世界享有盛名的女藝術(shù)家來說,孟買整個城市就像一個洗衣場。并不是她對印度的社會問題如何關(guān)注,她展示的也不是攝影或者錄像的審美藝術(shù),而是那些衣服、布料和包袱本來就是她的命題。
有一個故事是她已經(jīng)講述了很多遍的:1983年的一天,她和她的母親一起在家里縫一塊被面。當她的針穿過織物的表面,突然間有種觸電的感覺,似乎身體的能量通過一根細小的針,可以連接到世界的能量,在那個瞬間,她的情感和行為突然間被銜接在一起。當時,她正在尋找自己的藝術(shù)方法論,針到織物的關(guān)系就像身體到宇宙的關(guān)系,事物和結(jié)構(gòu)的基本關(guān)系就包含其中。
從那時起,大概有10年時間,她都在用布料和衣服創(chuàng)作作品,她用日常的、由來已久的方式來處理這些織物:平攤、折疊、包裹、打結(jié)……著迷于一塊布料最基本的直線結(jié)構(gòu),針和線在織物表面的移動,被色彩鮮艷的傳統(tǒng)織物所喚起的情感力量。舊衣服和韓國傳統(tǒng)的被面保留了其他人生活的氣味、回憶和歷史,雖然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
大方格被面是韓國被褥的常見圖案,就像床是一個關(guān)于出生、愛、夢想、患病和死亡的特殊地點,這些被面連同它們明亮的色彩和象征性圖案實際上是“生和死的基本領(lǐng)域”。在韓國人的日常環(huán)境里,大紅大綠屬于新婚夫婦,花鳥蝴蝶描繪一種幸福的婚后生活,也有象征長壽幸福、快樂富有的圖案撒滿被面。女人們在每個夜晚打開被褥,每個早晨重新折疊起來。從縫紉這種世俗女子的長期勞作中,金守子發(fā)展了她的時空維數(shù),所有生命的、社會的、想象的活動都包含其中。她用織物締結(jié)和過去的連接關(guān)系,但是沒有陷入懷舊,她編織的是和今天世界的無形聯(lián)系。
常青畫廊的入口處,一輛三輪車上,一個個圓鼓鼓的包袱堆在上面,包袱皮是中國的被面,綠底織錦緞上面有牡丹、熊貓或者麒麟送子的圖案,也有藍白格的床單布。地上還攤著舊衣服,一捆捆不知道屬于誰、被誰穿過的舊衣服。對熟悉金守子作品的人來說,這是一個眼熟的場景。1995年光州第一次雙年展,她的作品是《縫紉到行走:獻給光州的死難者》。在一個發(fā)生過國家悲劇的地方,她把2.5噸舊衣服捆綁在一個個包袱中,放在山坡上。她讓舊織物講述它們自己的故事和記憶,這也是犧牲者的身體形象。兩個月的展覽之后,衣服上混合了泥土、雨水和落葉,變成尸體一樣。
Bottari在韓語中是“包袱”的意思,Bottari已經(jīng)變成她的標志,這種世俗的物品讓她著迷,從平面到立體,只要打幾個結(jié),但是包袱打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領(lǐng)域。包袱是一個臨時的容器,暗示里面的東西通常沒有多大價值,但對于那些離開家園的人又是絕對的必需品。包袱是四處游蕩的象征,是韓國人逃離戰(zhàn)爭和貧困的歷史場景的一部分。金守子也做過一個穿越自己國家的表演之旅,從北到南,從東向西,坐在一輛載有幾十個包袱的貨車上,訪問她曾經(jīng)住過的城市和村莊。從11天的旅行中她剪輯出一個33分鐘的影片《包袱——卡車》,卡車上的包袱在不斷地移動,而她的身體是另外一個移動著的包袱。
當縫紉被這么看待的時候,這種女性的勞作方式也可以被認為代表了所有重復性的、互換的運動,比如走路、呼吸、觀看和溝通等等。金守子在日本九州表演過《針女》,她的身體平躺在山上的一塊石灰石上,背對著觀眾。整個錄像中的畫面似乎沒有任何變化,除了天空的自然光線和一點點微風,云彩在緩慢移動,或者有一只蒼蠅飛過。
在這樣持續(xù)靜止不動的時間中,她的身體似乎成了自然的一部分,讓觀者的思緒也進入一種冥想和觀察的狀態(tài),而不是忙于思考和下結(jié)論。就好像當我們在畫廊里出神地注視那些孟買洗衣場工人、看著他們一次次摔打衣服的時候,或者那些在往返孟買市中心與郊區(qū)火車上擁擠得溢出來的人們,我們不會急于表示同情和憐憫。在這種狀態(tài)下,金守子似乎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地方,在那里我們可以追問并找到自己。
【編輯:葉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