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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與毛旭輝相關的記憶(上)

來源:99藝術網 作者:郝科 2021-07-06
文/郝科

視頻拍攝、剪輯/葉清

以下文章根據2021年6月23日張曉剛采訪口述內容整理而成

初識“小毛”

我最初聽別人提到毛旭輝的名字,是在1975年。

那年我17歲,還在上高中,在昆明開始學畫畫,認識的人很少,身邊只有兩三個一起學畫的朋友,他們和昆明的“畫畫圈子”比較熟悉,所以常會聽他們講:昆明有哪些著名畫家、誰是畫畫的天才或神童等話題。

1976 年,毛旭輝于昆明海埂寫生。

當時在昆明有一個大家公認的天才畫家,名叫蘇新宏,人長得很帥,當?shù)貙W畫畫的少男少女們都很崇拜他。有一天晚上,我的一位朋友帶我去蘇新宏家里(當時還沒有工作室的概念,大家都是在家里畫畫),想讓我感受下真正的藝術氛圍,但因為我年齡太小,之前也不認識蘇新宏,他只是簡單跟我寒暄幾句,并沒有什么交流。當晚我還聽說,有個叫“小毛”的繪畫神童也住在蘇新宏那里,跟他一起畫畫,這個人就是毛旭輝,但當晚我并沒有見到他。

1976 年,大學之前,毛旭輝攝于昆明百貨公司宿舍內

我第一次見到毛旭輝,是在1976年,我高中畢業(yè)后下鄉(xiāng)當“知青”的時候。

我插隊所在晉寧縣的文化館館長,當時大概30多歲,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是個標準的“文藝青年”,他想把縣里的文化生活搞得活躍一點,就開始四處搜羅周邊鄉(xiāng)鎮(zhèn)里那些擅長音樂、畫畫和寫作的“知青”,再由縣文化館統(tǒng)一發(fā)通知抽調這些人,搞一個“晉寧縣文藝創(chuàng)作培訓班”。

1977 年“晉寧縣文藝創(chuàng)作培訓班”時期的大合影

最后,各地抽調上來大概幾十個年輕人,我也很榮幸地被選在其中。在“文藝創(chuàng)作培訓班”里,我認識了一個叫做夏維維的年輕人,他對我說:“我們公社最近來了一個年輕的帶隊干部,叫毛旭輝,是昆明很有名的一個畫家呢!”這是毛旭輝的名字,第二次以傳說的方式進入到我的視野里。

毛旭輝 工作隊駐地 23.5×17.5cm 紙本油畫 1977
(1977 年在百貨公司“農業(yè)學大寨”工作隊期間在晉寧縣寶豐公社新街大隊畫的風景。)

不久之后,我們縣的文化館接到一個任務,要重新給縣百貨商店做櫥窗設計。館長聽說毛旭輝在昆明時就是為百貨商場做櫥窗宣傳的,專業(yè)正好對口,就要把他請來。而我們這幫文藝青年也很期待見到這位慕名已久的“小毛”。

跟毛旭輝的第一次正式見面,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毛旭輝 有墳頭的通往山里的小路 18×23.5cm 紙本油畫 1977
(1977 年在百貨公司“農業(yè)學大寨”工作隊期間在晉寧縣寶豐公社新街大隊畫的風景。)

那是一個下午,我和一個朋友正在畫速寫,聽到外面有人喊:“小毛來了!小毛來了!”接著就看到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走進來,當時真像見到明星一樣,大家都很激動。剛放下行李,就有人喊小毛去打籃球,當年的毛旭輝長得很帥,籃球打得也很好。球賽后,有人拉毛旭輝跟我們這些青年畫家搞一個類似座談會式的活動,挨個介紹、相互認識。他當時是干部身份,級別比我們這些知青高,我覺得他很年輕,不好意思叫毛老師,又沒法跟熟人一樣喊他小毛,就把速寫本遞給他點評。

1980 年,暑假,北京采風期間在長城留影。左起:毛旭輝、武俊、賀立德、張曉剛、劉涌等人。

毛旭輝當時點評我的速寫 “畫的太概念”,我沒搞懂“概念”是什么意思,他說:“你應該抓住生動的東西去畫”,我記得特別清楚,這是我初識毛旭輝時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座談會”后,一堆“文藝青年”開始聚在一起聊天。小毛很激動地開始為我們講他剛看過的一部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他的口才很好,很生動地描述了其中讓他感動的一段情節(jié):

一個老游擊隊員約好和一位地下黨員在廣場上見面,臨行前得知這個人已經叛變了,但依然去廣場上赴約。結果兩人都被埋伏在鐘樓上的德國狙擊手打死了,老游擊隊員倒在廣場上,鏡頭慢慢拉遠,將畫面展開成一幅全景,教堂鐘聲響起,一群白鴿從畫面中飛過……

毛旭輝 一部南斯拉夫電影的記憶 29x35cm 紙本水粉 1978
毛旭輝 一部南斯拉夫電影的記憶 24x36.5cm 紙本水粉 1978
毛旭輝 一部南斯拉夫電影的記憶 24x36.5cm 紙本水粉 1978
毛旭輝 日本電影《追捕》的記憶 20×30cm 紙本水粉 1978
毛旭輝 一部羅馬尼亞電影的記憶 51.5×35cm 紙本水粉 1978

我當時并沒有看過這部電影,聽著小毛極具畫面感的講述,我能深刻感受到其中的悲劇和浪漫主義色彩。而毛旭輝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家,情感豐沛,給人一種浪漫主義的感覺。

“大學時光”和“寫生記憶”

后來,毛旭輝返回昆明,我依然在農村插隊當“知青”,我偶爾回城就會去拜訪毛旭輝,兩人也慢慢變成好朋友,因為他比我略大,我們的關系更像兄弟一樣。

毛旭輝 呈貢農村 27×39.5cm 紙本水粉 1977
(毛旭輝題記:這是農業(yè)學大寨工作隊,從晉寧寶豐公社轉移到呈貢時所畫,我也是在呈貢工作時接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2015 年10 月)

1977年,全國高考恢復后,毛旭輝考上了云南師范學院美術系(現(xiàn)在的云南藝術學院),我也從農村直接考入了四川美術學院,但因為當年條件所限,作為77級的大學生,我們在1978年春季才正式入學。

1979 年,毛旭輝(左二)與畫友張曉剛(左一)、吳越(左三)、葉永青(右一)在昆明師范學院美術系(云南藝術學院前身)教室。

在高考前我們就約定好了,只要誰拿到通知書就請大家下館子吃飯,飯后再一起到照相館合影留念,照片上還會寫一行當時流行的紀念性文字。

上大學后,因為相距遙遠,我一直跟毛旭輝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用書信的方式交流彼此關于藝術的想法、兩所學校間不同的教學方法和體會等,毛旭輝的信寫的特別好,每次都會寫的很長,我也必須很認真思考,再回信給他。

毛旭輝寫給張曉剛的信 1981-11-7

我記得大學第一學期結束時我最想回昆明,因為一個學期下來有太多新的體會,畫畫的狀態(tài)跟之前也不太一樣了,特別想回去跟朋友們當面交流下這個階段的想法和收獲。

放暑假回到昆明后,毛旭輝約我一起聊天,他說他找到一輛順路去麗江的大貨車,可以搭車去那里寫生,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從沒去過麗江,也很想一起去,但因為我上大學的生活費和學費是完全靠家人提供的,出去寫生又是一筆額外的支出,所以家人不同意我去麗江。但毛旭輝有公職的,屬于帶薪上學的,他當時有20多塊錢,就跟我說:只要你同意去,我的錢咱兩一人一半,足夠我們去麗江了。

我當晚回家跟家人說:我不要錢,但我想去寫生??次曳浅猿?,家人最終還是同意了。我記得很清楚,臨行時毛旭輝把自己攢的工資都帶上了,他哥哥還給了我們10塊錢。

在麗江的一個月時間,開始我們四個人(還有兩個毛旭輝的同學,從其他地方趕來與我們匯合)一起在鎮(zhèn)子周圍畫寫生,后來我和毛旭輝兩個人又深入到山區(qū)里去畫。我記得有一次,我和毛旭輝早起爬到一座山的山頂上,初升的太陽將金光灑在眼前的群山和湖面上,看到這個場景,毛旭輝激動地對我說:“你看這場景像不像列維坦畫的《墓地上空》?”

毛旭輝 墓地上空(麗江革命公墓) 44×61cm 紙本水粉 1978.08

而這種看到一處景致馬上就能對應到某張俄羅斯繪畫的聯(lián)想方式,也是我們在大學一年級時學習繪畫的主要方法。那個時代美術界整體的氛圍,還是以學習俄羅斯或蘇派繪畫風格為主的。每個學畫的年輕人,都帶著一種對蘇聯(lián)(俄羅斯)藝術的熱愛和崇拜,從眼前的風景中尋找著畫冊中經典的構圖方式和色彩關系等,而不是真正用自己的心去感受和挖掘自然,但年輕的激情,也讓這種近似“臨摹”的學習方式,變成為一種專屬于那個時代的單純與快樂所在。

毛旭輝 走進麗江 53×42cm 紙上水粉 1978
毛旭輝 麗江風景 53×42cm 紙本水粉 1978
毛旭輝 臨摹蘇聯(lián)繪畫 35.5x54cm 紙本水粉 1978
(背面是:毛旭輝靜物寫生 35.5x54cm 紙本鉛筆 1977.12.14)

勤奮的“小毛”

第一次在麗江寫生的時候,我們還畫不起油畫,都是畫的水粉畫,水粉相對便宜,干的快,適合寫生。

1978 年暑假在麗江寫生時張曉剛和毛旭輝的合影
1978 年夏天,毛旭輝大學一年級暑假與同學去麗江寫生。左起:張曉剛、陳曉燕、張崇明、毛旭輝。

當時的“小毛”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他是一個手很快、始終保持著勤奮狀態(tài)的畫家。他有什么想法可以迅速地表達出來,這一點是讓我特別羨慕的,因為我畫畫特別慢,我們一起寫生,經常是我一張還沒畫完,他已經畫完三張了;在畫速寫方面也是這樣,我們經常從早畫到晚,我覺得自己算很勤奮的了,結果回去一看,小毛畫的起碼比我多一倍。后來到了80年代,毛旭輝開始做很多實驗性的拼貼作品,創(chuàng)作量也是非常大的。

毛旭輝 信 三聯(lián)畫 54×39cm×3 紙本拼貼、信封、照片 1984
毛旭輝 展覽會 紙本拼貼,彩色鉛筆 30×40cm 1986.6(新三展)
毛旭輝 關系·之一 55×80cm 纖維板上紙盒拼貼 1984
毛旭輝 圭山糯黑村的夕陽 34.5×51.5cm 紙本水粉 1979
毛旭輝 圭山寫生 38x53cm 紙本水粉 1979

我覺得,如果要在中國找一個受存在主義觀念影響極深的表現(xiàn)主義畫家的話,毛旭輝應該算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毛旭輝敏銳的直覺、不顧一切的沖動和熱情等核心氣質,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來了,這種狀態(tài)也一直延續(xù)到他之后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中。

在大學期間的每個假期,我倆都要約著一起去寫生。比如后來毛旭輝常去的圭山,也是從那時開始的。圭山原本是云南老一代畫家發(fā)現(xiàn)的一個彝族小山村,那里保留著很原始的鄉(xiāng)村風貌,所有房子都是石頭砌起來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那時在圭山看到了很多類似“巴比松畫派”筆下景色。

我記得大學畢業(yè)之后,有一次我和小毛在圭山住了一個多月,回到昆明后,兩人都瘦到皮包骨頭了。那里生活條件非常艱苦,吃不到肉,就是靠玉米和土豆充饑,但是當時我們還是很開心,因為在那里可以畫很多畫,不用考慮其他現(xiàn)實問題。

翻開“現(xiàn)代”之書

四年的大學時光,為我們日后的藝術創(chuàng)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尤其是在上大三之后,隨著改革開放,大量的西方畫冊也開始被引進到學院的圖書館里,我和毛旭輝也在那時同時喜歡上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我們共同經歷了從俄羅斯(前蘇聯(lián))到東歐國家的藝術,再慢慢了解和喜歡印象派、立體主義、表現(xiàn)主義等風格的過程。

1984 年在毛旭輝的工作室

到大四的時候,我和毛旭輝的通信內容大部分都是在探討與現(xiàn)代主義相關的話題,對傳統(tǒng)的社會主義寫實模式也漸漸失去的興趣。我覺得這個階段的密切交流,也為我們此后持續(xù)了幾十年的友誼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關于藝術和文化的思考上,我們之間有很多共識,交流起來也非常順暢。

大學畢業(yè)后,毛旭輝被分配回原來的百貨公司做美工,我在家待業(yè)三個月等待分配,我們幾乎天天都會在一起聊天。那個階段我們感覺非??鄲?,不知道今后的創(chuàng)作道路該怎么走。

1984 年,毛旭輝在昆明百貨大樓藝術家本人畫的電影海報前。

“現(xiàn)代主義”在當時的還屬于洪水猛獸類的“毒瘤”,大部分人都接受不了,但是我們又特別癡迷于此。當時的昆明算是一個相對開放的城市,南來北往的人很多,藝術信息的交流也比較多元化。雖然“蘇派”的現(xiàn)實主義并不是這里的主流藝術樣式,但像以丁紹光、蔣鐵峰創(chuàng)辦的“云南畫派”(當時叫“高麗紙粉彩畫”)為代表的裝飾風格繪畫,卻受到很多人的推崇。但我和毛旭輝并不喜歡這種形式化的東西,那種以裝飾化的方式去描繪邊疆少數(shù)民族形象的繪畫,與我們心目中所理解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相去甚遠。

1985 年,張曉剛(中)、毛旭輝(右)在潘德海(左)的昆明地礦局中學宿舍內溝通辦展計劃。毛旭輝工作室供圖。

在這種氛圍之下,我和毛旭輝更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在“苦悶”和“壓抑”中,我們兩人經常聚在一起互相介紹最新讀過的書籍,交流彼此的閱讀感受。當時正值中國改革開放的初期,大量的西方出版物開始被翻譯和出版,在市面上能見到的、關于關于西方現(xiàn)代思潮、人文、哲學、宗教、心理學和藝術類的書也越來越多。只要發(fā)了工資,我們

就會去當?shù)氐耐馕臅旰托氯A書店去買書,也訂閱了一些介紹現(xiàn)代主義的雜志,像《外國文藝》、《世界文學》等。

我當時明顯感覺到毛旭輝的閱讀量是非常大的?;叵肫饋?,我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他的鼓舞和啟發(fā),尤其是在閱讀上。在我還沒有找到明確的閱讀方向時,毛旭輝已經非常篤定自己的閱讀方向了,包括現(xiàn)代主義文學、詩歌、音樂和美術等,涉獵非常廣泛,而且他每個月的閱讀量都是我的幾倍。我后來看的很多書都是他推薦給我的,尤其是在現(xiàn)代文學方面。

今天回頭再看毛旭輝在上世紀80到90年代的創(chuàng)作,可以明顯感覺到現(xiàn)代文學、詩歌和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等對他的深刻影響。

盤龍江畔的“左岸之戀”

在上世紀80年代早期到中期這段時間里,我和毛旭輝在接受著同樣的思想熏陶的同時,也會因地制宜地去設想一些與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文化相關的場景。

大約在1982年,我已經在昆明歌舞團工作了,我們單位旁邊有一條名叫“盤龍江”的小運河,幾個朋友經常來我這里聚會,我記得有一次喝酒后毛旭輝說:“其實這條河也可以叫塞納河?!币驗槲覀兿矚g的很多法國文人和藝術家的故事都發(fā)生在塞納河邊,我們就用身邊的小河移情假想出一個屬于中國的“左岸之戀”,并把它稱為“我們的塞納河”。

1982 年,毛旭輝在北京民族宮“德國表現(xiàn)主義油畫展覽”招貼前留影。

那時候,我們都很年輕,交朋友也簡單,只要你留頭發(fā)、穿牛仔褲、喜歡現(xiàn)代主義,馬上就可以成為朋友。朋友們每周都會在“塞納河畔”聚會、聊天、喝酒,當時的狀態(tài)基本就是一個星期小醉一次、大醉一次。因為沒有什么現(xiàn)實的機會,我們喜歡的“現(xiàn)代主義”又和當時的社會格格不入,一幫“頹廢青年”就抱成團、背靠背地取暖,并形成一個范圍很小的小圈子,開始只有我和毛旭輝,后來又加了潘德海,再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小圈子也慢慢地開始擴大,最多有一次參加聚會的大概有30多人,當然這是后話了。

毛旭輝 酒后漫步在護城河岸 67×62cm 板上油畫 1982 (北京看展回來第一批畫)
毛旭輝 護城河邊的自畫像 29×19cm 紙本水粉 1982
毛旭輝 董家灣的路燈 34×44cm 紙本油畫 1982

在小圈子擴大之前,每次酒后我和毛旭輝都會相約去河邊散步,把自己的想象融合進那些曾在塞納河畔行走的文人和藝術家的背影之中,如薩特、卡夫卡、梵高、高更等等,他們也都在我們年輕的幻想中,變成了身邊可以傾心交流的朋友。這種虛幻但又充滿理想的氛圍,是我們生命中最寶貴的一段記憶,這期間我和毛旭輝的關系也越走越近,基本成了形影不離的狀態(tài)。

毛旭輝 走在夜晚的東風東路 47×54cm 紙本油畫 1982
毛旭輝 走在夜晚的東風東路 47×54cm 紙本油畫 1982
毛旭輝 夜晚的護城河 60×42cm 板上油畫 1982 (北京看展回來第一批畫)

1980年至2000年之后,毛旭輝經歷了哪些改變?他如何從“小毛”變成“大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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