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多苓【文獻集】第三部分 自述
《雪雁》和《帶閣樓的房子》
一 拿丙烯來畫
美院畢業(yè)以后主要的作品就是《雪雁》和《帶閣樓的房子》?!堆┭恪?3年就起稿了,那一年編輯把腳本給我寄來,問畫不畫這個題材,我一看覺得有意思,因為我正在畫槐樹那種感覺,兩個人一只鳥那種荒漠的感覺,那會兒我就有一個想法,不說什么連環(huán)畫、獨立組畫,把情節(jié)全部交給文字,畫面獨立,于是開始拿丙烯畫(我可能是全國最早拿丙烯畫的之一),畫了很久,前前后后至少有一年,1984年發(fā)表?!堆┭恪访恳粡埗加惺指澹侨縼G了,我不收東西的。
那時住在川大,但我都在畫院畫,早上7點鐘就起來準備去工作了。最早有半年畫院臨時在青羊宮,后來一直在支磯石街了。我騎自行車去上班,跟現在所有的上班族完全一樣,因為畫院有地方畫,家里沒有空間。我跟春芽合用一個畫室。春芽也畫過連環(huán)畫,但他的連環(huán)畫應該是在美院畫的,是木刻的版畫。
二 記憶中的繪制細節(jié)
第二組連環(huán)畫就是我自己想畫,因為《帶閣樓的房子》是我原來當知青的時候特別讀過的一篇小說,讀到了入迷的地步,倒背如流的地步,我就一直想畫出來。1986年覺得時機成熟,幾個月就畫出來了。
有人問《雪雁》和《帶閣樓的房子》為什么尺幅那么小呢?尤其是《帶閣樓的房子》,一點點兒大。當時眼睛好,也無所謂?!堆┭恪肥侨嗣郎缃o我寄了專用稿紙,圖畫紙那么大,16開,我就直接在上面畫?!稁чw樓的房子》用的是當時畫院王晶給我的新聞照片,那時的新聞照片,黑白的,我試了一下在那個照片上畫,它有一層膜,畫油畫很舒服,有很多底子都是原來照片上的。畫了很多人,而且那時畫的人物眼睛特別小,在這么小一個腦袋上來畫眼睛,視力太好了,現在戴眼鏡都沒有那么好。
也有人說因為繪畫是空間的藝術,如果是把它一幅一幅畫出來,就有了時間的延續(xù)性,我當時可能有這樣的意圖。有是有一點,但《帶閣樓的房子》我覺得它不是小說,是一首詩,所以我把文字一段一段節(jié)選下來,畫了一個個場面,我想原著的主線就跟電影一樣,而且我每次都給出了一個看似很隨意的場景。
關于《雪雁》我文章里都寫過,里面有一段前后情景不一樣,就是關于戰(zhàn)爭的場面,它后面有一段,畫家去參與救援,那一段按照腳本畫應該有幾頁的篇幅,我當時畫了一些戰(zhàn)爭場面,也跟腳本畫得也有一點像。后來川音手風琴系主任陳軍來看了,覺得這幾幅畫法有一點脫節(jié)。后來我干脆想反著來,把戰(zhàn)爭場面交給文字,我就只畫了女孩坐在那里等,也像一個鏡頭推遠,一個近景、中景、遠景,據說這個處理后來對第三代的電影人有著很大的影響。
《雪雁》后來得了銀牌,中國美術館就通知我說畫已被我館收藏,選了十幾幅,那時是不征求你同意,國家征集,你本人也覺得很光彩,大概得到了一千塊錢。那會兒1985年左右,一千塊錢還是有一點值錢。已經是很大一筆錢了。
三 曾經重新出現的《雪雁》
后來畫家夏宇又送來一幅《雪雁》原稿,那是我當時覺得不理想,又重新畫了一幅,原來那一幅沒有要,后來夏宇是從收荒匠那里買到的。他說一看就知道是我的。但是那張畫現在有人借去展覽沒有還給我,夏宇送給我了,結果有人來借展,借去就沒有還。
這個事我都不敢跟夏宇說。他先送給我,后來又想要回去,要了之后又給我跪下說他這樣子要不得。我說沒有什么,你要就拿回去。是他哥不答應,他哥發(fā)現的畫,覺得他也應該有一份,不該由他單獨處理,我說那你就拿回去,但是后來他還是給我了。
他來跟我聊過這個事情,他很矛盾,因為已經窮得不行了,有人要買,但是他覺得這個畫應該還給何叔,他就一直很矛盾?,F在畫不在了,說不定哪天冒出來了,也有可能。不少人都看到過它,后來我把它改畫成一個比較大的鏡頭,半身和全身了。我這個連環(huán)畫都不該叫連環(huán)畫,它應該叫組畫,本身沒有情節(jié)的聯(lián)系,很多都是空鏡頭。每一張都是一個作品。都可以擴展成獨幅畫。
四 撿回來的《帶閣樓的房子》
《帶閣樓的房子》連環(huán)畫展覽的銅獎,那個也很戲劇性,得了獎之后,《中國連環(huán)畫報》就被收回人民美術出版社去了。后來過了很多年,都1989年了,我才想起這套畫,想把它要回來。當時戴紅在北京工作,我就委托了她。她跑到人美去,人美編輯部說早就不知道在哪里去了,扔都扔了吧。后來戴紅去跟他們搞好關系,跟一個編輯關系搞得很好,才在垃圾堆里翻出來,要不然肯定扔了,當垃圾賣了。
戴紅簡直是功臣。她那會兒很能干,還知道先跟編輯把個人關系搞好,然后才要得回來。這套連環(huán)畫后來江河借去看,在他那里放了半年,我又快忘記了,他還是還我了。江河開玩笑說早知道我抽幾張出來,不還給你,你肯定記不住。
我的八十年代之詩與藝
八十年代信息量很大,閱讀、看畫展,當時有幾個國外藝術家的畫展,在中國影響很大的。記得當時我們跟汪建偉一起去北京看的,約上了艾軒。倫勃朗的畫很多,那個展覽對我影響比較大。但哪本書或者電影、音樂作品好像特別突出地關注過的卻沒有,那會兒拿到什么看什么。
一 各種藝術潮流對我影響不大
八五新潮及以后藝術的各種潮流對我的影響不大,但我一直關注著的。所有當時做的事情,舉辦的展覽,我還是覺得比較興奮,都關注了的。但是對我的影響肯定沒有,我關注中國美術發(fā)展到哪一步了,但又覺得這不是我要做的。我不覺得美術可以成為運動,我對運動沒有什么興趣。我還是畫我的畫,也不想介入運動里面去,反正有一點旁觀,也不是冷眼,還是很認真地看,這些人也都是朋友。
有人說我跟八五新潮若即若離,也可以這樣說吧。他們把我邀請在里面,我記得當時還說了一些很陡的話,有人問我對抽象畫的理解,我說看到抽象畫我就想接著畫,可能很得罪人。但我還是參加了展覽,參加過呂澎策劃的大西南繪畫展覽,畫了兩匹馬,后來的展覽有沒有參加過,這個要回憶一下。《小翟》那幅畫參加的是全國第三屆油畫展,不屬于八五新潮的部分。
二 詩歌對我影響特別大
那會兒我喜歡讀詩,很多詩歌對我影響特別大,跟詩人接觸很多,江河、小翟都認識了,80年代接觸很密切,家琨那時已經是建筑師,但更喜歡寫小說,還有柏樺、鐘鳴。沒有特別的聚點,經常在草堂,川大的茶鋪里。參加很多詩歌活動,比參加藝術圈的還多。我更愿意跟詩人來往,比跟畫家來往還多一些。但跟詩人也沒有促膝談心,我沒辦法促膝談心,那時候就是玩,我聽他們說。
以前我都是讀一點中國古詩,后來突然發(fā)現現代詩很巴適,我讀過葉芝、艾略特,大概是讀到迪蘭·托馬斯,發(fā)覺沒有特別好的詩人了,就沒有再看。但是其他全部看完了,八十年代閱讀量很大。
各種風格的詩人我都喜歡,包括艾略特那種學術詩人。我還喜歡一個很特殊的詩人叫羅賓遜·杰弗斯,可能你們都沒有看過,寫的詩很激烈,像苦行僧、納粹的感覺,我特別喜歡。那個人怪得很,他在美國不是主流。
三 我的宏偉計劃,把所有詩意畫出來
我那會兒的宏偉計劃,把所有的詩意全部要畫出來,但只畫了幾幅。所有這些詩的意象,我腦袋產生的意象,要把它畫出來。比如羅賓遜.杰弗斯的詩和他本人相關的很多意象就出現在《雪雁》里面,杰弗斯本人在加州的一個燈塔旁邊的石頭房子生活了很久,他完全是獨立的一個人,像隱士住在哪里。
俄羅斯白銀時代的那幫詩人的閱讀相當長一段時間我沒有斷過。像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斯塔姆、波洛斯基,后來的葉甫圖申科,都很熟悉,還有些主流文學家,像法捷耶夫等,我不大感興趣。
我對很詩性的文字,一開始就很著迷。像布羅茨基那匹黑馬在黑夜中奔馳,比黑夜本身更黑,我就喜歡這些。還有契訶夫那些陰陽怪氣的東西,我讀那些玩意兒。我受這一撥詩人影響很大,印象派詩歌對我影響也很大,它們跟印象派的音樂聯(lián)系在一起,感覺就很深刻。
我的想法很怪,讀詩不寫詩,我就想把它畫下來,那種意象,馬上就產生了一種畫面,這是我的一個特點,不知道你們看了那些詩歌是什么感覺。我畫那個偷走的孩子,完全是葉芝詩歌里面那個“偷走的孩子”,就是一個孩子跟著精靈走過原野。在涼山的時候烏鴉特別多,烏鴉是黑的,我就很喜歡,覺得抽離了現實。烏鴉是來自遠古的鳥類,我那時就對鳥類比較精通,知道烏鴉是一種古老的品種,而且它的智商很高,很神秘。
最早烏鴉和太陽有關,后來被認為是不祥的鳥,包括艾托寫的烏鴉也是這個看法。我對烏鴉的興趣來自它的神秘,像烏鴉、狼,在我看來都很神秘。我在美國還畫狼,后來送給我房東了。狼是我下鄉(xiāng)的時候遇到過的,我覺得它們和一般的動物是不一樣的,屬于逼格很高的動物。我畫它們,跟斯蒂文斯的詩結合起來。
繪畫肯定不能用思維來帶動。你也不能說你對應哪個詩句或者對應音樂的某一句,比如人家問你聽到這個音樂是不是引起靈感,我覺得倒沒有那么直接,不會那么直接,詩歌也是會產生畫面感,這種畫面感我認為是非理性的,完全非理性,就跟做夢一樣,我只是把它記錄下來,記錄下來的途中實際上也是很混亂,我覺得很混亂,我的畫經常就是畫到最后和開始想的完全不一樣。
很多偶然性因素,我如果覺得好就把偶然性確定下來,倒不覺得必然走向哪個方向,跟我閱讀當代詩歌是一樣的,我覺得它們其實也沒有必然性,必然性是評論家想出來的,這個東西已經出現以后,給它了一種貌似規(guī)定的東西。
四 《小翟》和彝族系列
我當時很重要的作品,完全是受小翟的影響畫出來的,她的詩,還有本人的形象,有一段時間我是全部畫她的,就是以她為主畫了很多。每幅畫都有它的象征含義,比如說我畫的《小翟》那幅畫完全是以她的詩歌為依托,里面有很多意象都是來自于那個詩,都是這樣畫的。一直到我從美國回來,準備加入中國畫的一些風格的時候,才沒有畫她了,因為她的形象太洋氣了,畫出來太不中國了,所以那會兒就開始發(fā)展一些別的形象了。
以前畫她畫得特別多,畫彝族人也畫得多。很長一段時間,我一個人住在撫琴小區(qū)的時候,不斷地回去涼山,走了十幾次。八十年代我都在畫涼山,中間很多畫沒有在國內展示過,直接賣了,就完全消失了,有很多畫。
那時候畫的彝族系列,前后期風格有改變,到后期就是自己的感覺。但我始終將彝族人作為形象符號來畫。后來反復跑那邊,離最初下鄉(xiāng)的感覺遙遠了,想法也變了,所以一直也在改變。最早那批特別好的形象很難遇到了,火把節(jié)他們出來表演時有一些,都很難遇到。我去了美國還在畫他們,但是后來畫得有點沒感覺了,覺得太遙遠了,差別太大了,就有了一個構圖上的改變,但構圖試過之后就感覺沒有什么意思了。所以回來之后馬上拋棄了這個題材,從此就停下來了。其實在美國的時候我就開始過度了,有一點超現實主義。
那時候也沒有覺得自己的畫特別西方,或者俄羅斯,我覺得畫面里更多是中國的東西,好像方法還是那個方法,但是跟俄羅斯一點關系都沒有。我畫《帶閣樓的房子》把俄羅斯的那種感覺找回來了,畫完以后感覺馬上就消失了。
五 認識毛焰
有一次我到中央美院進修過兩個月。一個法國畫家辦了一個材料學習班,他說用的是古典技法,我當時對古典技法感興趣。我從文字上看到,比如倫勃朗他們都是白色造型,搞得跟浮雕一樣,我就真拿白色造了一個型,畫了一堵墻出來。但當時買不到底料,我拿油畫的白色造型,結果兩個月才干。效果很驚人,把顏色倒上去一擦就是一堵墻。
后來我看到講解,他們覺得這些很新奇的方法,實際上就是一個多層畫法,我早就在用了。于是我跑到北京一個朋友家里住著玩去了。那會兒見到了毛焰。毛焰他們在那里打籃球,我很想去湊熱鬧,但又不認識。一群小青年在那里打籃球,我就在那里坐著看,毛焰就認出我了,他經常回憶這一段。
我的八十年代之美國記
八十年代出國不像現在這么容易,我1985年和1989年兩次去了美國,1988年去的日本。當時都是生活中的“大事”。但國外經歷對我的創(chuàng)作可能沒有什么大的影響。
一 去美國的教學經歷
當初去美國是有一個朋友幫我聯(lián)系的在波士頓美術學院講學兩個月,去實際上就丟了一個班給我?guī)?,我就在那兒跟他們一起畫畫。那個美術學院是在門口掛了個牌子,有一點像我去過的列賓美術院,實際上就是一棟樓,美院就是一棟樓,門口天天有一個廣告牌掛著,哪個教室畫什么,任何人只要交一點錢就可以進教室去畫,自帶畫具,然后在食堂吃飯。我當時的印象,美國的藝術家地位是不高的。大多數時間我都在學院里面,中途也會就跑到紐約住到一個朋友家里,方便去看博物館。
可能那個時候對國外有一點了解了,其實沒有感覺到強烈的反差和震撼。只是記得那個時候是沒有安檢的,而且我還有一個印象,當時帶了一卷畫,出關的時候我把畫掉在關口了,都快上飛機了才想起。我沖出來,海關一個人都沒有,我跑出去拿了畫又進來了。然后美國人家那個波士頓機場來接機的時候,我記得我那個朋友基本上是走到機艙門口的,1985年就是那個樣子。然后就直接去波士頓了,我印象中當時只是隱隱覺得國內外差別大。
生活中我一個朋友幫我翻譯,上課的時候就不需要翻譯了,我就在那兒畫畫。我記得我們那個班上年紀最大的80多歲,有兩個老婆婆,年紀最小的十幾歲,各種嬉皮士、朋克。朋克是班上最老實的,人很好。
畫畫是教授一個星期來兩次,其他時間學生想畫什么畫什么。還有一個爛汽車的蓋子,一堆爛鐵在那兒,可以畫寫生,另一撥人就在那兒畫人體。我畫人體,帶著一個學生畫,語言不通,課是我沒法講的,就在那兒慢慢畫,他們跟著我學啊,或者想看就看。有個老婆婆過來看我,她說你簡直是天使,畫得那么好。那些人很好的,還幫我釘框子。
二 沒受到“文化沖擊”
我去美國并不是想學習當時的藝術思想,想的就是可以掙一點錢,然后我的朋友就幫我在附近的幾個大學找了一些肖像來畫,掙了一些錢。當時我有一個很好玩的印象,覺得美國人對肖像的喜好跟我們原來畫領袖像差不多,紅光滿面的,而且要有精神,我覺得美國人還是屬于很健康的那種,也見不得憂郁,我當時把畫帶去給他們看,他們覺得怎么那么灰暗。
當時在學校里面那完全就是各種流派全部有。有寫實的,也有抽象的,立體派……學院的風氣跟國內很不一樣。首先是五花八門什么人都有。還有就是那邊沒有紀律,沒有點名,沒有學分,上課就是你自己來上,你不來上無所謂的。反正沒有學分是自己的事情,沒有你就留級,然后還有其他的課,也是自愿去上。我跟他們最后有一點交流,做了一兩個講座,但是我發(fā)現他們對文革的興趣比對藝術的興趣大得多。
講座的時候在哈弗就讀的一個中國學者我翻譯,我那個朋友和他關系很好。因為他是學者,說到這兒他就是強項了,簡直是他在講了。我說一句他翻譯十句那種。也很好,我就省一點事。
我有一點奇怪的是沒有感覺到什么文化沖擊,高山仰止那種效果我簡直沒有遇見。但是我覺得很正常,我也去博物館、美術館去看過,一般的年輕藝術家我也覺得中國的學生差不多,我想我們美院除了沒有朋克、沒有披頭士,其他的差不多。他們一邊上學一邊到處在打工。他們的藝術當時給我的感覺就是不像中國那么嚴肅,中國當藝術家可能都有使命感,國外的簡直無所謂,就是玩。美國人還是商業(yè)第一,商人為王。后來我去看了畫廊,就覺得那個才是美國藝術,可能就算一線了,相當于F4。他們的差距是很大的,一般的藝術家真的是吃不起飯的。
那個時候的作品,印象最深的是我在那個朋友家里畫了一只狼,送給他了,因為他接待我。畫了一只山坡上的一只狼,他收藏得很好。說你要是展覽我可以借給你。從美國回來我就接著畫我的,還是畫當時的那種風格,然后又畫了《烏鴉是美麗的》,畫了《小翟》。
我雖然在美國看了博物館里那些畫,可是我沒有什么感覺的,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我覺得還不如畫我的畫??赡芤彩茳c影響,包括《小翟》那幅畫也是受懷斯影響,但主要還是畫我自己的。
三 第二次去美國,想要呆下去
國內展覽搞得沸沸揚揚的,這些事情我全部都很關心,但是我畫畫跟這個沒關系,我該畫什么就畫什么,反正是有一點不食人間煙火,這些東西都不能入我的畫。八十年代末,我處于低落期,正好美國有一個邀請展,我和小翟就到美國去了。
那次就呆得久一點,想的是要呆下去。我們是1989年冬天到的,到了之后就到處租房子。那就跟第一次不一樣,我第一次去純粹是玩,住在朋友家里,在大學工作,非常幸福,而且是在波士頓。波士頓是一個很好的地區(qū),全是大學,上流社會。第二次去的是紐約,我們租房子的地方是貧民窟,一下子就接觸到最下層的人。房子也很難住,寒風一吹,人每天奔波,一下子就感覺到是在生活,而不是來旅游的了。
生活和旅游絕對差別很大,這一點就很不一樣。后來換了幾個地方,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我趕緊開始畫畫了,因為沒錢。當時還認識了幾個畫畫的,介紹我去一個肖像公司。那個肖像公司如果現在我去其實都無所謂,當時因為在中國,把藝術看得至高無上的,把藝術和商業(yè)分得很開,到美國一看,肖像公司讓你畫什么就畫什么,讓你畫寵物就畫寵物,畫個人就畫個人,畫個植物就畫個植物。公司接到任務就分給你,讓你想畫成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反正全都是我不能接受那種,全都是那種紅光臉肖像,所以我當時就拒絕了。
那個時候很理想化,那個邀請我參加展覽的畫廊想跟我合作,但是說你要改題材,不能畫的都是中國彝族,美國人不懂,你要畫美國西部。他們會覺得彝族人有一點像印第安人,涼山的風景又有一點像美國西部,他們當然不會理解我對涼山的感情。
他說你的畫好得很,保證你一年100多萬,陳逸飛、張文新都是跟他們合作的。你看我給周春芽和呂澎寫的信,當時簡直是不可接受,那種藝術商品化,改題材,就完全不能接受。
我就想的寧可躲在家里畫,有人買就買,沒有人買我就準備上街去畫,我就拒絕了肖像公司、畫廊,全部拜拜,自己開始畫。當時畫著也覺得有一點怪,怎么跑到紐約那個鬼地方,最惱火的地方,社會治安也亂,一塌糊涂,什么都談不上,住的房子基本上跟貧民窟也沒有多大區(qū)別,是那種簡易房,有客廳可以畫畫就天天在那兒畫,偶爾在窗子那兒往外看一下又畫。
后來我在那兒其實混得下去,那個時候林明哲先生,把我在紐約畫的畫收了,我的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也不用上街去畫像??吹剿麄兩辖之嬒裎腋懿涣耍谌思移ü珊竺?,競爭激烈,老婆全部跟著來畫,老婆根本就是學理工科的,逮著顧客就畫,還占位置,感覺很焦慮的。我體驗過一次,但是覺得有一點緊張,然后畫半天,人家說你這樣子畫掙什么錢呢?我在那兒畫素描,人家三兩筆就畫好了。
那個生態(tài)你看了會覺得有一點太慘了?,F在肯定好多了,那個時候經常被警察抓,因為是非法的,沒有交稅,抓去銬著。也有人靠那個發(fā)財的,確實旺季,天氣好的時候一天可以掙100多美元,有人覺得我有一點裝逼,這么好的錢不去掙,我還是覺得有一點惱火,我就寧肯在家里畫。
四 在美國遇見中國人
那會兒艾未未在美國,我們經常跑他那兒去弄火鍋,因為他在紐約有個地下室。
蔡國強好像那個時候也在。但沒有見過蔡國強,經常來往的是艾未未、許曉松、譚盾,還有一些搞商業(yè)繪畫的。陳逸飛見過一兩回。
有些人靠商業(yè)繪畫在美國生活下來了的,但是我看他們的狀態(tài)都不好,在我看來沒有一個好的,也許當時自我感覺挺好的,其實他們現在全部都回來了。當年他們比我去得早,語言什么都很好了,畢竟在美國讀了書,跟畫廊合作,錢也掙得不少,有一個人專門畫火車,因為美國人喜歡家里面掛一列火車。
美國人之簡單,之單純。掛一個西部鐵路、老火車那種,他們很喜歡,他就負責畫火車。另外一個就是專門負責畫美國的那些房子,周邊的那些房子,有點樹,我看著都受不了。其他的人就是各種打工。他們愛到我這兒來玩,因為我這兒房子比較大,然后可以弄一些川菜吃,還有火鍋,經常就是這些。他們也很懷舊,但是因為他們出來的時候中國連熱水器都沒有,什么條件都不具備,他們還是覺得美國好得多。
五 離開美國
那個時期給林先生的作品已經轉型了,沒有畫彝族了。跟在涼山的年代和地域差得太遠了,一直畫實在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就開始畫其他的了,找其他的因素,還是畫了很多地方。然后那個時候開始看博物館,看到很多中國畫,對中國古畫、尤其宋畫很有感覺。原來沒有感覺,可能是因為第一個是太年輕了,第二在中國可能沒有很好的藏品。我在紐約看了很多好的藏品。
我認識了一個華僑,也是一個詩人,叫張巧玲,她老公是臺灣人,姓桂,是一個很有風度的老帥哥,他父親是原來國民黨的將軍。當時是他負責把畫轉移到臺灣去的。他有很多好的藏品,有時候高興了就拿出來把玩,他墻上掛了一張高克恭,我認識那個作品,他就覺得我有一點內涵,其實我是蒙的。他就把他的藏品給我看,給我的印象很深。還有1988年在日本的時候福岡美術館看的藏品,日本對中國古典藝術的那種態(tài)度簡直是五體投地。福岡美術館有一個展廳,只展一尊佛像,中國南朝的一個觀音像。陪同我那個人每天下班前都要去朝拜一番,所以我還是看進去了。
生活跟在成都也差不多,只是要單調一點,天天畫畫,還不是自己弄飯吃。館子不敢去吃,很貴。小翟找不到位置,她要寫作,在美國很惱火,你不能拿英語寫作,只能中文寫出來,但是在紐約中文報紙只供不懂英文的華人看,給老華僑看,檔次低得嚇死人,我每天中午下樓,去吃一份披薩,然后買一份《世界日報》回來看新聞,在這樣過日子。
正在那個時候,小翟接到了一個邀請,請她去歐洲,在那之前我們其實都想好要走了,就買了一輛車在美國旅游一圈,把自己定位成旅行者了。不在那兒呆了,感覺還是松口氣。
我們玩了一大圈,正好她那個邀請的時間到了就走了。走的時候那些朋友都來勸,說三思而后行,回去再來就有點困難了,美國人是這樣子的,你只要進了美國,再說要走他就很驚訝,。當時去那里學英文,我們一個班好多都講的是西班牙語、意大利語,聽說你要走好驚訝,到了美國還要走。
等于是到了世界最高點你還要往下走。而且美國人是鼓勵你呆下來,他們完全鼓勵你呆下來,有各種律師幫你辦拿綠卡,就是讓大家覺得這是一個有希望的地方。但我們還是沒聽勸,就走了,然后就到了歐洲,玩了一圈就回來了。
1992年的樣子,回來了馬上開始畫,當時畫的是《迷樓》。總的來說那幾的創(chuàng)作量很少。是很荒廢時間的,我也不管,但只要決心要轉變風格我就正兒八經轉下去。
《迷樓》畫了接著就是展覽,我那個展覽太徹底了,那把原來的徹底拋棄了,全部不要了。